April 18, 2005

飄泊的《世界》


賈樟柯的新作《世界》,贏得了許多掌聲。然而對於一眾賈迷來說,《世界》的轉型,卻或多或少地帶來了陣痛。賈樟柯首三套長片《小武》、《站台》、《任逍遙》都是以山西的縣鎮為背景,雖然《任逍遙》顯得要「現代化」些,但《世界》裡的世界,表面上委實與前三部電影的空間結構有太大的距離。

《世界》裡的人來自各地,正如賈樟柯所說,《世界》想說的是一個關於「飄」的故事。《站台》裡其實也有「飄流」的元素,崔明亮與張軍隨團出發,走到沙漠,走到烏蘭巴托。然而,崔明亮最後還是回到了汾陽,不管什麼原因,他回來了,就在圍城之內,與尹瑞娟進入了另一座圍城。因此,儘管《站台》的崔明亮顯得有點兒飄泊,但他還是帶點落葉歸根的心情。《站台》崔明亮對尹瑞娟的感情,或許象徵了對某種個人理想不可消磨的執著,走到最荒涼的地方,結識到新的女伴,接觸到新的文化,最後還是回來了——儘管最終的結局,是那樣的平常,那樣的不圓滿。

接著的《任逍遙》,片名指向的除了是流行曲,還有莊子〈逍遙遊〉,卻偏偏是一個「飛不起來」的故事。小濟駛著摩托車在路上不斷前行,長髮隨風飄,但其實自己要往那裡都不知道。打劫銀行失敗的彬彬,最後在鏡頭前面喃喃唱著任逍遙,但卻失去了自由。故事裡兩男一女都在尋找自由,但其實誰也身不由己。彷彿被釘住了似的,完全動彈不得。各種各樣的冒險與嘗試,不過是聊以自欺的玩意。巧巧最後還是回到了茶館,換個假髮,再投入自欺的生活。沒有喬三,她的生命仍沒有多少選擇。

《任逍遙》或者在某程度上預示了《世界》裡的所謂「轉向」。無疑場境是變換了,然而你仍然認得賈樟柯的筆觸。困在一處,無法動彈的境況如出一轍,卻更為深沉。什麼飛呀、飄呀,只落得一個虛擬的飛氈之旅。飛氈之旅一段最後的鏡頭是:在電腦螢光幕的框框裡,小桃和太生正在四處「飛行」。這個饒有意味的鏡頭,正正是世界之窗裡各人命運的隱喻——在封閉的空間裡飄泊。《站台》裡仍有出走的機會,《任逍遙》還可浪擲青春聊以自慰,但在《世界》裡,所有人都沒有出路。小桃賭氣出走,太生發她一個短訊說:「看你往哪兒跑?」是的,哪裡走?哪裡走!除了原諒他,除了委身,小桃還有選擇嗎?她連自己的身體也守護不了。俄國女子和溫州女子,即使可以出國,等待她們的,不過是另一個沒有出路的世界。

《世界》的世界壓抑得使人無法呼吸,走投無路唯有選擇結束生命(賈樟柯說過這是「意外」,但筆者傾向將之理解為自殺)。世界之窗所努力經營的,是世界的縮影,我們從日本到印度,不過是數秒鐘的時間。「你給我一天,我給你一個世界」,裡面隱含的是有關「距離」、「速度」、「複製」的概念。賈樟柯鏡頭下的世界,在這幾方面俱是悲劇性的:距離即使多麼近,人與人之間始終無法理解(太生與小桃、老牛與小魏);世界不斷轉變,然而生命卻不斷重複(重複的廣播,重複的歌舞)。然而,最悲哀的莫過於,這個世界或許真的是種複製,是你我所存活的世界的忠實倒影。

(本文發表於獨立媒體,「齊齊來寫賈樟柯」,2005年5月8日。 ) http://www.inmediahk.net/public/article?item_id=29807&group_id=5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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